故鄉(xiāng)的月光,是極好的。我想,這大約是因?yàn)樗者^我的童年,便顯得格外明亮些。
月光從瓦縫間漏下來,先爬上灶間的土墻,又滑到水缸邊緣,最后才浸到我的被角上。我每每于此時醒來,便看見那光如一泓清水,在屋內(nèi)緩緩流動。屋外有蟲聲,時斷時續(xù),仿佛月光也有了聲音。母親翻了個身,竹床吱呀作響,月光便在她的白發(fā)上跳了一跳,又安靜下來。
村東頭有一株老槐樹,據(jù)說已有百歲。月光盛時,我便躡手躡腳地溜出屋去,站在樹下看那影子。月光將槐樹的枝椏投在地上,竟如水中藻荇交橫,我踩上去,影子便碎了,過一會兒又自己拼湊起來。樹上有貓頭鷹,兩只眼睛在月光下黃澄澄的,與我對視片刻,忽地振翅飛去,攪動了一樹的月光,地上影子就亂了一陣。
月光下的田野是另一番景象。稻子收割后,田里只剩下短短的稻茬,月光鋪上去,像撒了一層鹽。我赤腳踩過,稻茬扎得腳底發(fā)癢,月光卻涼絲絲地從腳趾縫里鉆上來。遠(yuǎn)處有幾點(diǎn)燈火,是守夜人在抽煙,那火光在月光里顯得很怯,仿佛自知敵不過月光的明亮,只好縮成一團(tuán)。
老人們坐在自家門口,在月光下悠閑地抽著旱煙,談?wù)撝^去的歲月,村莊里的瑣事,眼神中透露出一種,對生活的滿足、對故鄉(xiāng)的深深眷戀。年輕的姑娘們,則在月光下聚集在一起,一邊做著針線活,一邊輕聲細(xì)語地交談著。她們的笑聲,如同銀鈴般清脆,在夜空中飄蕩。小伙子們,則在村頭的空地上,借著月光,玩著各種游戲,他們的活力和熱情,如同燃燒的火焰,照亮了整個村莊。
月光照在祠堂的白墻上,那墻就成了一塊銀幕。老輩人常在墻下講古,說某朝某代,我們的祖先如何如何。月光把他們的皺紋照得愈發(fā)深了,話語卻顯得輕飄飄的,仿佛不是從嘴里出來,而是從月光里析出來的。孩子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,被大人抱回家去,月光一路跟著,在孩子的臉上游走。
我家屋后有片竹林,月光穿過竹葉,在地上寫出許多古怪的文字。風(fēng)一吹,那些字就活了,跳來跳去,我追著踩,卻一個也踩不住。竹葉間漏下的月光,有時恰巧落在我手上,我便攥緊拳頭,以為捉住了月光,張開手時,掌心只有汗珠在月光下閃光。
八月十五,月光最是慷慨。家家戶戶搬了桌子出來,上面擺著月餅、柚子和茶。月光把食物照得發(fā)亮,孩子們卻只顧追逐嬉戲,把月光踩得亂響。大人們啜著茶,說些"月到中秋分外明"之類的話,月光就趁機(jī)鉆進(jìn)他們的茶碗里。我總疑心他們喝下去的是月光,不然為何臉上都浮著光呢?
后來我離了故鄉(xiāng),在城里見過無數(shù)燈光,卻再沒見過那樣的月光。城里的月亮像是蒙了層紗,月光也稀薄得很,照在高樓上,只敷衍地涂一層白色,遠(yuǎn)不如故鄉(xiāng)月光那般能浸透磚瓦。偶有停電的夜晚,城里人便驚慌失措,手電筒的光柱橫七豎八地劃破黑暗,卻劃不出月光那般溫柔的痕跡。
去年回鄉(xiāng),老屋已塌了半邊,月光從缺口直灌進(jìn)去,照見地上長出的野草。我站在廢墟里,忽然明白,故鄉(xiāng)的月光之所以明亮,是因?yàn)樗罩亩际桥f物——舊屋、舊樹、舊人。這些物件經(jīng)年累月地承受月光,自己也變成了月光的一部分。(生產(chǎn)管控中心 郭超鋒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