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之為物,向來是有些意思的。先是那青翠的葉子,經了采茶人的手,又經了制茶人的手,便成了干枯的模樣。然而一遇沸水,便又舒展了,活了。忽想起盧仝《七碗茶歌》里“一碗喉吻潤,兩碗破孤悶”的妙趣。這倒與人生相似,少年時意氣風發,中年時不免枯槁,及至老年,倘若能得些“沸水”的滋潤,便又顯出些生機來。
識茶一道,原非易事。茶有千種,人有百態。龍井扁而平,碧螺春卷如螺,鐵觀音沉重似鐵,白毫銀針白如雪。這正如年少時看世界,總愛追逐表象的絢爛,以為萬物皆可分門別類。初入此道者,每每被這紛繁所惑。我見過一位“茶博士”,排出一列茶盞,竟能一一辨明品類年份,眾人皆嘆服。然而他后來卻因過于執著于“辨”,竟至于失了“品”的樂趣。這便如世上那些專務虛名的人,終日計較得失,反而忘了生活的本味。莊子云: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”識茶亦當如是,略知一二足矣,何必窮究?
品茶之時,最宜靜心。水要沸而不騰,茶要陳而不腐。先觀其色,再聞其香,后品其味。一杯好茶,初入口時微苦,繼而回甘,終有余香。這般滋味,竟與人生際遇暗合。少年時多歷艱辛,恰似那初嘗之苦;中年若有所得,便如回甘;至于晚年,則余韻悠長。東坡居士有言: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”在這逆旅之中,能得一盞清茶,靜品其味,已是難得。陸羽在《茶經》中寫“其地,上者生爛石,中者生礫壤,下者生黃土”,方知茶樹生長于峭壁危巖間,方能孕育出巖骨花香。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?那些困厄與磨礪,恰是鍛造品格的熔爐,蘇軾貶謫黃州時寫下“竹杖芒鞋輕勝馬”,正是苦難成就了文學史上的璀璨星河。
茶道中有“一期一會”之說,意謂每次茶會都是獨一無二的,當珍惜。這倒提醒了人們,人生中的每一次相遇,每一段經歷,皆為“一會”,不可復得。我認識一位老者,每日清晨必獨坐庭前,慢飲一壺茶。問他為何如此,他道:“年輕時總以為來日方長,如今方知,每一個早晨都是老天額外的賞賜。”此言極是。陶淵明《飲酒》詩云: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”此般意境,非靜心者不能得。
茶不過兩種姿態:浮、沉;人不過兩種狀態:生、死。正如《金剛經》所言:“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。”我們在這須臾的品茗時光里,照見生命本質——當如茶般歷盡滄桑仍守得本真,縱使沉浮起落,終能活出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的人生至味。
茶涼了,便失了味道;人過于執著,便失了生趣。見過許多“茶癡”,整日里講究水之輕重,器之優劣,茶之新舊,反而被這些外物所困。一如那些被功名利祿所縛之人,終日營營,不得自在。老子曰:“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。”品茶之道,貴在自然,太過刻意,反失其真。
窗外的月光漫過茶席,看葉底在水中重獲生機,忽然懂得茶道里的輪回真諦。茶從枝頭嫩芽到杯中香茗,恰似人從懵懂稚子到從容老者,每個階段都有獨特韻味。正如禪語所言“吃茶去”,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,道盡了對當下的珍惜,對生命的敬畏。一盞清茶,幾番浮沉,終歸于平靜。人生亦當如是,歷經滄桑后,仍能保持一份澄明。這茶中的道理,淺顯又深邃,恰如那茶湯,清澈見底,卻又回味無窮。
茶至淡處,方見其真味;人至簡處,始見其本心。(煉鋼廠 景咪)